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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◎你沒有心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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承祿把人送到殿門口,隨即躬身從外輕輕合上門。

一縷冷風趁機滑入謝瑛的後脊,她忍不住打了個顫,腳底像生了根,忽然不敢再走一步。

手裏握著的東西隱隱升溫,被汗水浸潤。

周瑄沒有擡頭,手中筆唰唰寫著批註。

謝瑛深吸了口氣,提步走到屏風跟前,撩起衣裙跪下。

“臣婦懇請陛下饒過兄長謝楚,不追究其伏擊案罪責。”說罷兩手伏地,整個人跪趴在青磚之上。

周瑄停筆,透過插屏能看見那抹卑微的身影,螻蟻般屈下高貴的腰,為了謝家同他示弱。

年少自尊,被侮辱踐踏時也曾想過報覆,曾想過讓她痛哭流涕懊悔當初所作所為,她境遇潦倒低賤如泥,他雲淡風輕早已忘懷過去,這是最好的結果。

然現在,看著昔日舊情折斷脊梁,掩去自己曾最喜歡的生意盎然,明媚純真,懷著叵測的居心俯首,周瑄心中沒有半分快意。

此時此刻,比起報覆,他更加憎恨謝瑛毀了記憶中殘存的幾許美好,讓他惦記多年,始終不忘的舊事,好像不過如此,全是自我意淫,根本沒有懷念的那般令人心曠神怡。

烏黑濃密的發盤成高髻,兩側對插著鈿頭釵,釵尾懸著泠泠石榴色寶石,細嫩白膩的頸子被光映成玉石般,圓潤的肩頭往下低垂,姿勢恭敬溫順,若不是周瑄對她尚有了解,定也被這表面的謙恭蒙騙。

她向來如此,裝著示弱,骨子裏卻有自己明確的打算。

這一回,她又想拿什麽與他交換。

周瑄走過來,謝瑛餘光看見繡雲紋皂靴立在手邊,不禁屏住呼吸,反覆在腦中回過早已想了十幾遍的話術,確認無誤後,她將身子又往下壓了壓。

聲音沈悶低落。

“陛下,臣婦懇請您饒過謝楚這一回,往後謝家定然安分守己,再不與其他世家勾連,請您赦免謝楚,使其無罪。”

“十一娘,你不會以為自己還有與朕談判的價值吧?”

輕飄飄的語氣不難聽出鄙薄。

謝瑛直起身來,腮頰因跪立而微微發紅,眸若有霧,長睫一眨,她雙手托過頭頂舉到周瑄面前。

“臣婦願拿此物與陛下交換。”

在她掌中,赫然躺著一枚羊脂白玉雕就的玉蟬,通體瑩潤而有光澤,雕工細致,配有一截緋色流蘇。

周瑄凝視著那枚玉蟬,久久沒有動作。

王皇後在世時,謝瑛偶爾會去淑景殿,她性情溫和爽利,深得王皇後喜歡,那會兒周瑄算準時間,時常與她偶遇在淑景殿,久而久之,王皇後便看出此中蹊蹺。

她雖沒有點破,卻故意當著周瑄的面將玉蟬贈與謝瑛,算是默認兩人的關系。

駭人的靜謐後,周瑄伸手,從她掌中捏起玉蟬。

謝瑛溫順的垂下手,跪立著繼續說道:“這是王皇後生前物件,臣婦代為保管多年,今日歸還,還望陛下念在臣婦心誠的份上,饒過阿兄,謝家願意退出京城,為各大世家做好表率。”

她言辭鑿鑿,唯恐周瑄不信,說完又行大禮,重重叩下身去。

“十一娘,你知道母後送你玉蟬是何意義?”

周瑄笑著,拉起她的手臂,溫熱的指尖如同烈火,所到之處引起陣陣戰/栗。

謝瑛下意識往回縮手,周瑄卻陡然攥緊她的腕子,拉扯間,兩人幾乎靠在一塊兒。

呼吸噴在她面上,兇猛而又熾熱。

那雙黑眸蓄積著憤怒,一波蓋過一波的浪洶湧翻騰,像是要把謝瑛溺死在裏面。

明明強烈而又暴怒,卻又在下一瞬慢慢歸於平靜。

他的手指修長有力,往下覆在她的手背,以不容抗拒的力量掰開緊握的手指。

濡濕的掌心,落入那枚玉蟬。

汗津交纏,沁出墨香氣。

周瑄擡起眼皮,無瀾無波的瞳孔中,映著謝瑛清楚的面容,緊繃且充滿防備。

“純真,高潔。”

“而今你卻用來做如此不堪下作之交易。”

“朕告訴你,謝楚必死!”

謝瑛渾身顫抖,周瑄甩開她的手,轉身往前走了兩步。

“陛下,你究竟如何肯放過阿兄。”她膝行跟去,拖曳的長裙在地磚上劃開弧度,“據臣婦所知,阿兄並未拔劍傷害陛下,他也只是被動行事,身為下屬,不得不聽從主將指揮。”

“若他拔劍,你以為他會活到今日?”周瑄冷笑著打斷,漆黑的瞳仁折射出冷厲的寒意,“朕留他到今日,你當是為了什麽?”

“望陛下點撥。”謝瑛咬著唇,忍下急迫。

周瑄望著她,眼神逐漸清明,他一步步走過去,直到腳尖抵住謝瑛的膝蓋,右手擡起,拍了拍謝瑛的肩膀。

“十一娘,你那麽聰明,又豈會不知朕想要什麽。”

“你滿足朕,朕便饒過謝楚。”

“怎麽選,全在你。”

“朕絕不勉強。”

重重簾帷,謝瑛猛地驚醒。

身旁的雲彥睜開眼來,看妻子渾身是汗,濃黑的發如同水裏撈出來似的,他起身,將她落在臂間的裏衣拉高攏好,從後抱住謝瑛,溫聲道:“做噩夢了?”

雲彥拂去她面額上的濕發,親了親她唇角,近幾日的事情他全然知曉,更知道阿姊在府中那一番胡作非為,他心疼妻子,亦想為她解憂。

謝瑛緩過神來,細密的呼吸漸漸平覆,隨後靠在雲彥肩膀。

“阿兄的事情還未有定論,我有個同年在刑部任職,已經托他去打聽,只是案件涉及當今,怕口風緊,我...”

謝瑛搖了搖頭,環手抱住他的腰。

“彥郎,你不要插手,也不要去管謝家的事。若阿兄無罪,刑部自會還他公道,若他有罪,也會受到應有的裁決。”

無論如何,她不會讓雲家牽連進去。

翌日晌午,曹姨母攜孟筱登門。

席上,說起王家回京之事。

雲臻納悶的看向孟筱,問道:“王家回來的消息不早就傳開了麽,有甚值得大驚小怪的。”

孟筱小臉一紅,柔聲道:“我也是聽旁人說起,道聖人意欲同王家聯姻,如此扶植寒門的同時又能安穩世家人心。”

雲臻擱了箸筷,眼睛瞪得滾圓:“王家哪個姑娘?”

謝瑛默默咽了口飯,腦海中略過王家族系,世家權貴大都門庭浩大,王家亦不例外,不算旁支便有十幾房親眷,每房名下又各有幾位娘子,與周瑄年齡相仿的也不少,只是若論親疏,要數王家三郎,是他護送周瑄回京,扶持上位。

王家三郎有四個女兒,適齡又未出嫁的只有二娘。

孟筱羞赧的搖頭:“我也不知,四姐姐千萬別往外頭說,我只給咱們自家人講,不好叫外人知道。”

謝宏闊屢屢著人催促,謝瑛全都避著不見,她就像走到窮途末路沒了方向的羔羊,伸頭一刀,縮頭還是一刀,誰都想利用她,而她即便知道緣由,還是不得不順從,不得不為了兄長咽下悶氣。

留給她的日子不多,想起孟筱白日的話,謝瑛彎腰從最底下密封的櫃中取出一個酸枝木匣子,擺到榻上小幾。

就著火苗,她慢慢啟開鎖片,取出用絹綢裹著的信件。

很厚的一沓,周瑄寫給她的。

清思殿,周瑄正襟危坐,氣度天然。

即便只穿著常服,猶能給人極強的壓迫感,居高臨下,就那麽一動不動看著謝瑛呈上的物件。

雕花酸枝木匣子啟開,厚實的信上壓著那枚玉蟬,靜靜地躺在上頭,散著冰冷的玉澤。

謝瑛跪立在對面,低聲一字一句說道:“皇後娘娘贈臣婦玉蟬,寓意上回陛下只說了一半,還有一半沒有說完......”

“十一娘,你敢。”周瑄逼視著她,微紅的眼睛騰起霧氣,雙手抓住案沿,如同蓄勢待發的猛獸,只要謝瑛再說一個字,他就能撲上去將其撕碎。

他怒視著她,周身俱是弒殺的凜冽氣息。

謝瑛面不改色,咽了咽嗓子繼續:“子孫綿延,生生不息。皇後娘娘是要成全陛下與臣婦,是要臣婦做陛下的女人,為陛下生兒育女,繁衍子嗣,她....”

一道漆黑的影子驟然襲來。

謝瑛不躲不避,青玉紙鎮擦著鬢發飛過,咚的一聲砸到柱子,炸裂開來。

承祿在外面聽到動靜,心裏咯噔一聲。

他伺候周瑄長大,深知這位陛下脾氣,平素裏溫和守禮,克制得體,何曾像現下這般失心發狂,沖動砸東西。

他也知道兩人過往,只是那麽多年過去,謝瑛成了雲六郎的妻子,即便當初再喜歡,也該放下,他以為,周瑄早就放下。

可今日光景,顯然不是承祿所想。沈穩持重的帝王,竟然還對謝瑛耿耿於懷,只怕當局者都分不清,這份情誼究竟是喜歡多一點,還是執念多一點。

謝瑛咬著牙,眸中似點燃了小簇明火。

“陛下若不想讓旁人知曉你我私情,便放過我阿兄,只這一次,臣婦保證三緘其口,不會讓任何人知道,尤其是王家姑娘。”

周瑄撐著案沿,對上那雙神色坦然的眼睛。

曾幾何時,他迷戀那眼中的神采,自信篤定,鮮活明亮。

可現在,他想生生掐滅那束光,將她拖下地獄,沈進泥潭,永遠待在黑暗的角落,再不相見。

暗啞的嗓音沁出失望:“十一娘,你有沒有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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